问: 你以前的作品，包括行为作品，与你现在的关注点有什么联系？
宫岛达男：我的行为艺术作品起源于1980年，当时我还是艺术学校的学生。我对行为艺术有五年的兴趣，之后暂停了十年。在这期间，我产生了物体并非固态而是持续在变的想法。然后我开始以这种想法来制作物体，希望在本质上是不稳定的物体。我开始涉及到光和运动的潜力。最终我意识到，以一种与现场表演不同的方式，这些涉及运动和光线的新物体正在表演。
对于这些基于物体的表演作品，我希望吸引更多、更国际化的观众，这不是现场表演所能做到的，尽管我一直被现场表演的时限性所吸引，现在也是。对于基于物体的表演作品，我开始接受某种程度的时间性，因为观众需要访问一个特定的场所，通常是一个画廊，来接触作品。观众是变化的进一步推动者。观众从来没有，或者说很少会以相同组合出现两次。就是这样，我开始将我的作品视为一种表演装置。我想让物体尽可能地活跃起来，这样装置就成为了一个”现场表演”。这将在艺术和观众之间创造一种不同的关系。
问: 在你的艺术作品中，数字是具象的、字面的、物理的，因此结合了一系列的经验，同时也是抽象的……
宫岛 : [英语]很难的问题。
我认为，数字能让我们记住，我们与它们联系在一起，因为它们都是你所说的这些状态，不论具象或抽象。
问: 想到了数字时，我们中的一些人认为它们是量化的并且可量化的。我们想象它们与大小、数量、重量、比例等有关。我们常常把它们看作是收益和损失，很难不对它们附加个人意义。它们标定了我们个人和集体生活的仪式。但我们对数字并不真正了解。例如，我们大多数人无法定义”纯数学”这个术语。在这种时候，我们意识到，我们不能把一个数字牢牢地附在某件事情上，并维持一个逻辑论证。因此，数字被夹在我们赋予它们的意义和没有意义之间…。
宫岛 : 这提出了一个严重的哲学问题，因为对于数字，我们确实在具象和抽象之间徘徊。我们对语言也是这样做的，在这两者之间摇摆和漂移，不关心、不记得、也不分析其中的频率。
问：数字LED（发光二极管）技术可以用来创造数字0-9（因此所有的数字都是无限的）以及有限的基于欧洲字母的字母形式，即大写A，小写B，等等。就它是什么和它能做什么而言，LED技术对你的作品有何影响？
宫岛：我在东京发现了LED，并涉猎了它更为复杂的技术和概念的潜力。LED帮助我创造出我的核心概念，这在其他地方也被引用过：不断变化，万物相连，永远持续。
这些数字，如果它们随机进行计数，就会产生各种心灵联想，这些联想根据观众的不同而不同。而且它们会一直继续下去，创造出不断变化的意义。
当提起LED时，我意识到这是一项与我的志向和关注点并驾齐驱的技术。在所有的技术发展中，它是我对数字思考的缩影：它有光和运动——几乎产生一种生命的感觉。
正如你所说的，LED计数器有从0到9的所有数字，在每个方向都有。所有的数字都可以在LED中找到；所有十个数字包含在一个数字中。这个数字拥有一切。数字就是一切。
我把数字LED作为人类的隐喻，因为每个人都有十个数字与他们的生活紧密相连。
当我想到所有的数字都包含在一个轮廓里面时，就会想到整体是由所有的部分组成的。海森堡（Heisenberg）对宇宙和时间也是这么说的，我立刻被他对事物之间明显复杂但最终简单的关系的理解所打动。还有那些也许还未知的东西。
问：如果你知道一个电子在哪里，你对它的运动状态的理解是模糊的；如果你知道它是如何运动的，你就不能知道它在哪里？
宫岛 : 是的。这是关于物体、运动、空间和时间原理的一个重要观点。LED设备可以相互连接，这与我在连接事物方面所要做的很好，或者说在试图暗示一种连接。
问：你的数字序列是经过数学计算的吗？
宫岛：不，不涉及数学逻辑，这是超越了1到9的无限游戏和人的概念。时间就在里面。这其中有两种感观，一个是从1到9向上计数，一种是以相反的方向往下计数。两者都不包括零。两者都不断重复。
问：数字的产生还有什么其他形式的逻辑？
宫岛：随机选择的逻辑，IC（集成电路）芯片以随机选择的顺序产生数字。我决定它们的时间，指定有多少个LED设备被连接在一起。它们似乎是按逻辑计算的，因为我们认为这种想法是”理所当然”，”其中一定有一个逻辑”。但它们的计算是不符合逻辑的。所以我们可以试着不把逻辑强加在它们身上。
问：你是否像量子宇宙学家霍金、哈特尔和盖尔-曼那样认为，混沌是可以计算的？
宫岛 : 你是否像量子宇宙学家霍金、哈特尔和盖尔-曼那样认为，1, 混沌是可以计算的？
宫岛：混沌能够做到如此之多…
一些物理学家试图计算混沌，却发现它是不可能达到或想象的。
问：在思考时间的时候，语言是困难的。它似乎比平时更加不精确和易擦边……
宫岛：时间。它很简单，真的。它就像空气。如果我们试图抓住空气，是什么都抓不到的。一些图像，一些特殊的艺术作品，帮助我们思考时间。我们不需要理解时间，尽管我们认为我们需要。我们就正活在时间其中。
问：我们正在创作时间吗？
宫岛：是的，通过生活来创作时间。
问：你刚才谈到整体是由其所有部分组成的。你对佛教的兴趣，是否包括不同的知识体系，在不同时间和空间点上的汇聚？想到这里，就你的作品而言，由宇宙学、光电子学、数学、气象学、量子物理学构成——艺术。
宫岛：佛教的时间尺度是无限的。事情汇聚到一起，然后分裂。新的事物应运而生。
佛教经典之一《法华经》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时间和空间想象的例子。有一个关于500 尘点劫的故事。这个故事中提到的是过去的测量，没有人能够完全想象它，因为它是不可想象的。一个尘点劫是一个的宇宙。它陨落了，剩下的是无数的尘埃颗粒。从每一粒尘埃中形成一个新的宇宙。这就是关于一个尘点劫的故事，有500个尘点劫。而历史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重复。
佛教内也有一种思维方式，它对时间的定义没有时态。它不认为有存在于现在、未来或过去的时间。在这样的时间定义中，数字的不可估量性就更好被理解了。
如果你能想象佛学的时间……它与万物相连，是你问题的核心部分所在。
问：您能否对您最近采用的玛丽-路易丝-冯-弗朗茨的象征性典故2进行扩展，即时间在西欧被表述为一条蛇，在东亚被表述为一条龙，在美国被表述为一条双头蛇？
宫岛：当我制作螺旋形作品时，我意识到在西方文化中，时间是线性的，但在东方文化中，强调的是以螺旋形来代表时间。螺旋状的作品参考了双头蛇。我牢牢记住了”时间之父”的构想，他身上缠绕着一条蛇——这里的时间不是线性的，而是向后和向前流动的。螺旋形也暗示着连锁结构的形成。对我来说，这连接了其他的生命链，如DNA、龙，在某种程度上，象征着宇宙的时间——全知全能的神。
问：你的观众需要在这些关联方面下功夫？
宫岛：是的，我更喜欢用视觉来表达，而不是用口头来解释。例如，乔托的油画就是按照这个原则绘制的。这一直是事实，现在也是如此。
问：你的作品是否反映了这样的想法：时间是人类条件的调节原则，也是人类肉体中的一个组织原则？这是一个关于人、物内部和外部关系的问题？
宫岛：没有外部或内部的时间之分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状态，自己的运动，自己的时间。这意味着，没有人的智慧，时间就不能存在；没有观众，艺术就不能存在。艺术和时间来自于人。
问：你能谈谈你的蒙德里安作品吗？
蒙德里安将超越现代主义形式主义的抽象与精神价值联系起来。你为什么将你的作品与蒙德里安的作品联系起来？
宫岛：我对蒙德里安对动态的关注很感兴趣，并对他所选择静态媒体的质感而感到震惊。我想以连接的形式，把运动带到蒙德里安的一些作品中去。
问：通过添加您的连结，蒙德里安作品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？
宫岛：蒙德里安作品发生了变化，并因此而不断变化。
问：如果你移除了蒙德里安会发生什么？
宫岛：好问题。与蒙德里安相连结的作品，将东西方两种文化融合在一起，因此蒙德里安对此作品至关重要。
问：是否有其他艺术家促使你对他们的作品作出回应？
宫岛：我正在对一个特定的舞者的艺术作出回应，进行新的合作。我想创造一个时间舞蹈。这还处于早期阶段，但这可能是这个想法的延伸。
问：为什么你不适用零？
宫岛：零是在六世纪的印度被发现的。它意味着虚无，同时，它又有充实、增长、扩张的联想。避开零是故意包含一个空洞——拒绝虚无的概念，承认原始意义上的二元性已经丧失。取出零使注意力集中在零上。
无论我们喜欢与否，零是非常重要的。其中一个原因是，它是死亡的象征。但这种观点已经被修改，被改善。例如，一位日本哲学家池田大作提出，零不是”虚无”，而是”生命的其余部”。像“生命的其余部分”一样，它为生命的下一部分做准备，就像晚上的睡眠是对未来一天的恢复。而像每晚的睡眠一样，零不断地重复着自己。
问：那么零空间呢，就是你之前在一些展览所描述的那种？
宫岛：我对”空”和”实”的概念感兴趣。
问：你是如何根据预期的空间来调整你的装置作品的？
宫岛：空间会回应我的作品。我也与空间合作。
问：你的作品是无声的，但有些人告诉你，他们确信能听到声音。你认为当观众遇到你的作品时，耳朵可能在做什么？
宫岛：尽管表面上是寂静的，但任何作品中都会有声音，这是声音在类似虚无情况下的运作方式，同时包含视觉刺激。此外，数字形成节奏。我们听到它们。节奏反过来又会影响我们看到的东西。
问：作为观众中的一员，我们是否听到不同的东西？当然，我们一定会……
宫岛：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你。不过我认为，艺术就像一面镜子，我们通过它来发现我们自己。
问：在西方和东方的倾听方式会有不同吗？
宫岛：认为我们的倾听方式不同是很当然的，针对这种假设进行回应也很容易。差异是明显的，而且是在表面上。
一个更深远的想法和更广泛的倾听见解是，从普世的角度，去创造可以被众生理解的艺术。
问：我最喜欢你的作品的一点是，我认为是想象力的视觉和物理视觉的结合。有时，当我看着你的数字时，我想象着其他的数字。
宫岛：我希望观众能把他们能做的或必须做的都带到作品中来。那么，这就不是我们能用数字做什么，而是数字能为我们做什么。在我们的意识里。（拿起笔，写下：众生皆有艺性。）
问：颜色对你的作品有什么意义？你曾经在作品中用到红色和绿色，现在技术允许你在新作品中使用蓝色…
宫岛：康定斯基的理论是，黄色是一个三角形，红色是一个正方形，蓝色是一个圆形。
蓝色是至关重要的，它与圆形形式相连，因为蓝色是不成形的。它逃脱了，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存在的。我们必须把终极形式放在它周围。
问：一个典型的形式？
宫岛：是的，围绕它的终极形态，一个圆，宇宙和无限的象征。
问：天空。天空与蓝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我们说的是天蓝色，但就颜色而言，天空是很难谈论的。没有形式，我们不能长时间保持颜色。天空在哪里，什么是天空？
宫岛：天空是无形的。它不是固体。当我躺在田野里仰望天空时，我甚至无法开始去思考该如何测量它。我觉得天空既近又远……
我认为天空是第一个时钟。我还认为天空是创造性想象力的有力来源，伊夫-克莱因用天空制作了”国际克莱因蓝”。
但天空是无形的。
是的，天空在哪里？
问：从一个蓝色的圆，到你作品中的框架装置，你能对这个框架进行评论吗？
宫岛：框架中的东西似乎总是要逃走。即使有框架也存在不稳定性。
我的作品《Time in Blue》有一个面板框架。通常我希望框架不可见或根本不存在。但在这种情况下，框架实际上是一个取景设备，因为《Time in Blue》指的是天空。数字排列在混乱的位置，但框架为之提供了逻辑。它就像窗框，似乎包含着（无形的）天空。
问：而你是否将框架与命名联系起来？
宫岛：我用名字来区分事物，也将事物联系在一起。
后记
宫岛达男对千禧年倒计时隐喻的认识体现在他24日在Hayward画廊举行的倒计时大会的表演上。十二个人用十二种语言从9到1倒数计数。他们被安排围绕一个圆形会议桌坐着，就像钟面上的十二个符号一样。他们在自己的时间倒计时。
* Janice Hart和Alan Woods采访记录，《transcript》1997年，第1期，第三卷
中文翻译：翁羽翡（Yufei Weng）